计诱老拙 珠拾江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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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曰:

但存百折不回去,却少慈祥婉转心。

人人彀中何昧昧,可怜愚拙世难寻。

宣爷将锦笺接过一看,果是登鳌的笔迹。做的四首《玉人来》诗下,又有儿子的名讳。心下暗吃一惊:“那日登鳌随我出门谢客,并未离我身边,因何这一幅诗又落在姨侄女手里?事有可疑,且待我唤登鳌出来,当面一质,便见分晓。”想罢,对着柯爷叫声:“襟兄不必发躁,这锦笺却是小儿的笔迹,不知他是何时做的,亦未必凭此一诗便勾诱你家令嫒。”柯爷怒道:“你也不要在此护短了。赃证现在是赖不去的。我少不得回去将无耻女儿处死,以免家丑外扬。你家儿子败坏我的门风,难道罢了不成么?”宣爷道:“待我唤登鳌出来,当面问他。这诗若不是为令媛做的,便一笔勾消;若果真为令媛做的,那时定究出勾引情由,我亦不能饶这畜生。我舍一个儿子,你舍一个女儿,两下扯直,何如?”柯爷哼了一声道:“你这哄小儿的话,谁来信你!”宣爷道:“我是老实话,怎说哄你!”柯爷哈哈大笑道:“我说与你听,你才心则。就如当固叫你儿子出来对质,分明这诗是他为我女儿做的,他却抵赖不諰。不能用刑拷逼他,我岂不为你儿子白舍一个女儿?你这些话不是把我作呆子!”宣爷也怒道:“果然我家畜生情真罪当,不怕他不招承!他初抵赖,我岂没得家法处治这畜生么?”柯爷还要班驳,被裴爷拦住话头,叫声:“两位年兄不必争兢,听小弟一言。”柯宣二公俱说:“请教。”

裴爷道:“且请锦笺一观。”宣爷递与裴爷一看,心中了然。暗想:“这回首《玉人来》诗,按春、夏、秋、冬四季而作,下著“有所见”,是因与柯女婚姻不就,平日思想做的诗词,非当面勾诱,私赠表记。痴老不察,必要执拗,追出一件大事来。我若不略施小计成全,岂不令旷夫怨女遗恨千秋!”想定主意,也不便说明。叫声:“宣年兄,你竟把令郎叫出来,二位年兄不必开口,待我细细审问他一番。若有哪个搅乱堂规者,罚他三大碗冷水。”说得柯、宣二公大笑起来,道:“我等竟做长班了。问官不明,也要加倍罚喝六大碗冷水。”裴爷笑道:“那个自然。宣年兄快去叫令郎出来!”宣爷点头,即命家人到书房去请公子。

公子自宣爷大寿又与柯爷的令媛在自己家内中堂会见一面,无奈来往人多,不便交谈,但以眉目传情,后又听见父母留下柯小姐顽几天去,心中好不畅快。指望于无人处会见柯小姐,当面一谈平日思慕之心,或得柯小姐怜我痴情,暗许婚姻也未可知。这是宣生的痴想。柯小姐虽爱宣生的才貌,就是当面会见,且不能交谈一言,何能无媒私订?况乃父已拒婚于前,小姐岂不知之,何敢自蹈败行以为父母羞?就是在宣生书房内见那四首《玉人来》诗,不过以才怜才,非有私意。只有宣生想慕柯小姐,倒是一片痴心。前因婚姻不成,已有无限愁肠,不能向人申诉,只偕《玉人来》三字为题,吟成四首七绝。其诗中却寓意于柯小姐,但隐而不露,每日放在案头,吟其诗而想其人。后来拜寿在中堂一会,又留下柯小姐住几天,心中正喜,却不料第二天随父出去谢客一天,到晚回来,方知柯小姐被痴老已苦苦逼回家去了。不觉如有所失,走到书房闷闷坐下。因去拿《玉人来》诗吟哦一番,以消闷怀。哪知四处找寻,不见锦笺的影响,心内生疑,暗想:“锦笺是谁人拿去了?”又唤进两个书僮抱琴、醉瑟问:“我不在家,可有人到这书房么?”书僮俱回言:“没有”。宣生又不好叫书僮去找,只是心下抑郁不乐。暗叫一声:“柯小姐!你我何无缘至此,连因你而作的一幅锦笺,又被人窃去。岂不可恨!”想罢,连声叹息,每日坐卧不安,饮食少进。

这一天,正坐在书房思想柯小姐,又因锦笺不见,正懊恼不堪。忽见家丁进书房来道:“老爷在前厅,请公子出去说话。”宣生听见父亲呼唤,不敢怠慢,即起身离了书房,来至前厅。见裴年伯、柯襟丈俱在那里坐着,又见乃尊气森森的坐着陪人,不知为什么事情,只得上前与裴、柯二公作过揖,转身又向乃尊作揖道:“爹爹呼唤孩儿,有何吩咐?”宣爷正待开口发作,柯爷也要怒责几句,早被裴爷叫声:“二位年兄不要插嘴,乱我堂规。贤侄且请坐了,好说的。”宣生依言告坐。

坐定,裴爷道:“登鳌贤侄,我且问你,书房中可曾不见了什么东西?”宣生被裴爷这一问,问得满面通红,心下暗想:“我只不见了一幅锦笺,裴年伯怎得知道?”便回道:“小侄书房不曾遗失什么东西。”裴爷笑道:“贤侄休得瞒我。现在所失之件存于我处,不知可是贤侄的?可拿去一看。”说着,把锦笺递与宣生。宣生接过一看,正是书房不见的锦笺!由不得大吃一惊,不能隐讳,道:“这是小侄丢在书布下的,不见了两日。怎么落在年伯手里?小侄不解。”裴爷道:“我且问你,笺上的诗可是你做的?有何所见而云?然诗出有心,诗出无心?你可从直说来!”宣生道:“诗是小侄做的。戏以‘有所见’为题,按四季吟成《玉人来》四首,不过偶尔感怀,实是无心。况诗上并无一一婬一一词艳句,请年伯细看,便见分晓。”又把锦笺送与裴爷。裴爷接过叫声:“贤侄!你这一幅锦笺失落不打紧要,却关乎性命之忧,关乎名节之重。你不实说出来,这风波起的不小呢!”宣生听说,唬一大跳道:“小侄不犯非礼之罪,诗句又无勾挑之词,年伯如何说的这般利害!”裴爷道:“贤侄,我实对你说罢。你这幅锦笺被你柯家姨妹拾去,柯家姨丈疑你有心做此诗词勾引姨妹,其中必有私情,定要处死你家姨妹,故携锦笺来请教你父亲,也要处治贤侄。贤侄趁早直说,你这幅锦笺还是被姨妹独自取去的,还是你在书房当面交与姨妹的?贤侄快快说来!”宣生道:“诗虽是小侄所做,而姨妹只在舍下住了一夜。小侄头一日爹爹正寿,四处陪客,没得工夫;次日随爹爹出去谢客,一天不曾暂离,及回来时,姨妹已被姨丈接回。小侄从何处与姨妹见面赠此锦笺?此诗是小侄丢在书布下不见的,怎说小侄有心赠人的?”裴爷笑道:“柯、宣二公可曾听见小弟问的口供么?”宣爷哼了一声道:“畜生呀!一个读书人,不思功名上进,只做这些轻薄之词,岂是成材?还不退下去!”唬得宣生急急起身,离了前厅,回他书房。心内一喜一忧:喜的锦笺果落于自人之手,不枉我一番思慕;忧的是柯老执性将无作有,把有才有貌的佳人置于死地,岂不可惜,可恨!

我且慢言宣生在书房内,再表柯爷见宣爷并不问他儿子青红皂白,只略略责备几句便喝退下去,好不心中着恼,跳起来指着宣爷说:“你只知溺爱,不明不顾大纲大纪,我也不与你瞎吵,我只回去处死了我的无耻女儿,看你可过意得去!”说罢,也不告别,也忘却拿了诗笺去,只气忿忿的大踏步朝外就走。裴爷知柯老是个直拙人,一定劝不转的,忙袖了锦笺,随即告别宣爷,也起身出来。宣爷送至大门,方回转内堂,说与夫人知道。夫人不胜跌足叹息不表。

且言裴爷离了宣府,一路紧三步赶到柯爷。柯爷道:“裴年兄也走了么?”裴爷假意发恼道:“老宣不近人情,我也很不耐烦他!”柯爷道:“你看他方才一派言语,百般代儿子遮盖,并无半句公道话,令人气得伤心,还与他说什么!”裴爷道:“此事大关风化,怪不得年兄认真作恼。但不知年兄还得将令媛当真处于死地,还是借此唬诈老宣么?”柯爷道:“我不像老宣那等没家教!生女不孝,如何一刻容留得下来!”裴爷道:“年兄是一定处死令嫒,不能挽回的了?死有几等死法,只要做得干净,不可露出形(足亦)来,被外人知道,依旧声名不好,非胜算也。”柯爷道:“我已安排刀、绳、药酒三件,凭小贱人用哪一件就完事了。”裴爷摇手道:“不妙!”柯爷问道:“怎么不妙?”裴爷道:“遭此三件而死,死了俱是生魂。死的不服,定要吵闹不安。不如于三更后用一乘轿子,将人抬出后园门到御河,向波心一掼,无影无形,岂不爽快!”柯爷拍手称妙道:“年兄好算计!小弟承教。容日后再谢罢。”说着一拱告别。裴爷暗笑而去,赶回府第,安排巧计不提。